颱風天走在街上,心底默默湧現一種悽惶的感情,為那處處可見 的,傘的殘骸。一個公車專用道就橫躺著十幾把以上。花面委地,骨架支離,連墬落的慘叫都不必,殘荷敗絮也不過如此了。可想,這一天一夜的風雨,這些傘,用 怎樣柔弱又堅毅的力氣跟世界對立。傘落了被遺棄,他們的主人如何回家呢?
這些掉落的,傘的身體,雨停了被當成垃圾清一清馬上就不見了。物質世界是這樣,壞了再買,舊了換新,在有用與無用之間,每個人斟酌取捨,說著自己的物情物 語。我就見過任何東西都捨不得丟的人,這輩子買下的東西,可用不能用,能留多久,就要保有它多久,物品如同殉葬品。有人是剛好相反,身邊的東西,買的受 的,定期清倉,永保新象,一身落得真乾凈。一般人在這兩種極端之間遊走,物我緣分,你選擇我我選擇你,要與不要,在或不在。
別人不要的東西哪裡去了,我常常在想,銷毀了還是轉讓,歸塵了還是新生。颱風天那時,風雨太狂,我就不得不隨手丟了一把剛被吹壞了的傘在捷運站的垃圾桶。
在社福界工作,人力物力財力,任何資源都是要爭取的,今年起,我就承接了一間二手商店的業務,帶著一個團隊做愛物惜物的環保工作。那是一間雙併的店面,排義工一日三班人力顧店,收物整理上架交換,一周開店六天。初接這業務時覺得煩碎,我是不適合開店作小本營生的人,只能分工表做一做,交辦下去,業務自然就推動。
我買過自家店裡的許多 書,一本才10元,大多全新的,別人的蔽屣是我的珍寶,不買實在心生不忍。也買過社會大眾捐送的衣服、皮包、鞋子、皮帶,新品、二手或略帶瑕疵的都有,五 十一佰,連保養品防曬油面膜都在供需之中。這幾年來,我光顧外頭商家的機會少,買自家二手店交換中心的東西多。環保是人人都要做的,這已不必多講了,也毋須為自己戴上愛心惜物的光環,但參與提供一個物品輪迴的場域讓世人來修行,我覺得自己的福報很大。每天都為東西能夠這生這世乘願再來而高興不已。
也每天都為了生命的老去而感傷悲戚。
這個伯伯上個月還好好的,過兩天就不在了,走得突然但不意外。那對老夫妻中的阿伯在醫院病逝了,大家不敢告訴阿嬤,可阿嬤在家不吃不喝躺了一天,也跟著走 了。就我所見所聞,「風燭殘年」這幾個字寫實得很,可悲但不可恨。經歷許多生命的毀敗,生死大哉問,你的心,一定會變得很大很寬容。做社工督導的指導教授來上課時問說:為什麼我們常講「悲天憫人」呢?在老人服務的過程中,究竟是什麼感動,讓你們體認到「悲」與「憫」呢?
物與人,過去未來,在或不在,我非常知道,像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一般,曲線起伏,悲欣交集,命中注定這件事,有人見好就收,有人堅毅不屈。自然與人同一個天體運行,人悲天,天憫人,那是人類所有感情的最初與最終。
「不在」如果是永遠,「在」的時候,心應該是溫柔、慈悲的。所有回憶散文的好看,都在傳達這種「悲憫」的感情。近來嗜讀向田邦子細說過往點點滴滴的生活文體,也深愛詹宏志回憶散文的凝視與流動,一來因為年紀長了,懂事了,二來也是因為心中累積了太多太多,那些在與不在的人物情事。
也從不覺淂,在我手中擁有的就是我的,我的感情與生活,慢慢地,趨近《紅樓夢》的空空了了,帶點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魔幻垂憫、寫實悲愴,惶惶走向張愛玲晚年的獨老決絕之姿。
今年的颱風,輕中強,有理無常地來得快又急,橫掃重創,明後,風雨不在了,街上,不曉得又要開落多少傘的花塚。傘下的人呢?也只能等天晴後回頭去看,過去的一切,在與不在了。(2008/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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