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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時學打橋牌,黑桃、紅心、方塊、梅花,各有分門各有序數,一手牌拿到,快速排列,扇形開展,自己有什麼籌碼一目了然,接下來就叫牌開打了。打牌時,往往,會有某種花色的牌在一開始就手上全無或很快就打完了,這時的行話叫「缺門」,輪到出缺門那色,就得墊牌或用主牌去壓。缺了門,牌局不見得會輸還是會贏,還要看你怎麼運用多的跟少的牌底與牌面。要打一手好牌, 心裏有數是很重要的。

    我始終記得自己拿到缺門時每次那種心中少了什麼的感覺。


    牌猶如此,更何況人。不久前我在向田邦子的散文集《午夜的玫瑰》裡讀到一篇〈樟樹〉,就有了同樣的「不勝荒涼」感。


    向田邦子說,她很少會在文章裡寫到樹木,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寫電視劇本長期下來省搭樹製作費的窮酸個性作祟,根息難改,寫了無數文章,卻是心中無樹。四十年後回到兒時家鄉鹿兒島參加同學會,聽到昔日小學同學因孫子即將出世,要跟早已白髮蒼蒼的老師要一棵樹來種,還說,生大兒子種了松樹,生二女兒是櫻花樹,生三 女兒時,老師給了梅樹去種。──那位同學只要生兒育女,總會向老師要棵樹回去種。聽她說那些樹都已經長得比人高出許多了──剎時,向田邦子眼睛淚水滿盈,「我終於知道自己欠缺了什麼東西」。


    因為成長的過程漂泊不定,向田邦子的生活裡沒有讓樹木在土地上抽長茁壯的環境,也沒有細心愛惜,培育花草的蒔花之情,更沒有大自然四時變化、萬物更替的眼底光陰:


    ……我並不是刻意「不寫」樹,而是「寫不出來」……。我心中沒有的,不單是樹木而已,還包括所有的「山川花草」。 「不勝荒涼」,或許就是我內心的寫照吧。


    每個人的心,都不會是滿的,那種「少了什麼」的感覺,有時,很強烈,有時,卻也無可奈何。與月圓月缺生命消長不同,日升日落,歲月的軌跡本來就是這樣「無來無去無什麼代誌」;跟物質生活外在擁有也不一樣,那是心中幽微難測的憂愁哀傷,不碰觸照舊浪裡浮生撒網收網,可一戳破就千瘡百孔了。心中沒有這樣的涵養質 地,當然種不出想要的樹。「不寫」跟「寫不出來」,重點不在寫作風格,而是作家情懷,書寫態度了,結果一樣,意義卻大不相同。散文的真,寧缺勿濫,無須矯情作假,我也常常在寫作閱讀過日子的當下,恍然明白,這些跟那些我所沒有的,或許是老天爺認為,還不到我該擁有的時候吧。


    心裡明明知道,那棵種不出也寫不來的「樹」,是既遙遠又美好的。


    幾年前崑曲《遊園驚夢》掀起小小風潮,表演廳有上海名角來演出《牡丹亭》,我跟幾個友人去看了,從頭到尾,青春艷色奼紫嫣紅,「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情殘愛缺唱得凄艷動人、酸酸甜甜;湯顯祖所謂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死生情怨,看得我如癡如狂、忘情所以。沒想到友人對這哀哀嘆嘆著實不耐,散了戲,一呼吸到外面空氣,看到我嘴角含笑,眼眸帶醉的樣子,忍不住一肚子火地抱怨:「哎呀,這些東西,我個性裡沒有啊。」


    杜麗娘的天真浪漫,出了牡丹亭,一般人的性情裡是沒有的,親如父母也不懂,這才有驚夢一折、還魂一曲,要去尋那,殘缺天地裡的另一種永恆堅持。可朋友的那句 「我個性裡沒有」,我也聽進去了,好比是另一場現世的驚夢之言,提醒我看人看事都要更有彈性,多想一想。別人沒有,或許問題不在他們缺少什麼,而是自己太多了。缺一不可的話,非如此不可的事,我現在已不太相信了。


    人生真的很難三言兩語去說什麼是剛剛好,什麼是太多或不夠,「缺門」的藝術,雖說墊牌壓牌都是機遇,有時,的確會少了什麼、不勝荒涼,但好在世上還有一種得失互補的悲欣交集,向田邦子不寫樹,寫其他的人情物事更是透明透徹,絲毫無損她的真。我生命中的許多缺角,找不到合適的那塊,就先讓它空著吧。(200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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