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愛問一些笨問題。前幾天,我問說,我是樂觀的?正面思考的嗎?被問的人沉吟了一下,用極肯定的語氣說,是的,正面思考而且樂觀。我有點心虛,正向樂觀何其矯情,我只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下定決心,不想做一個不快樂的人而已。
這幾年,漸漸養成一種不去想過去未來,單純過日子的生活樣貌,正常上下班,每天睡足七個小時,少生氣,不哭泣,每月吃一帖四物湯,常上咖啡廳坐著吃早餐看報,愛去有很多樹的地方散步,幾乎不打扮,穿的是機構義賣的五十、一百的衣服,身上除了媽媽從小要我戴上的玉鐲子,一件飾物也沒有。我慢慢變老了,我知道,體力衰退中,花樣年華不再。
就社會的標準來看,我的人生其實是不圓滿的。工作多年,至今都存不了什麼錢,有一對老邁的爸爸媽媽要照顧。有愛不婚。下半生或許就這樣了,靜靜想過,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沒有家庭的人。
在別人眼中,我那「正面思考而且樂觀」的容貌,大概是癡傻無意義的吧。
癡傻的女子這幾天讀完了大陸作家安妮寶貝,像散文又像小說的書,《素年錦時》。那底色與我是合的,灰色天空也當它素面錦緞一般「會流動、會漫溢,讓人心裡暖 和安定」。書的編排一年四季倒著來,冬秋夏春。時間連續但變化,一個女子在自說自話,專注且從容。簡單的篇名,大多是兩三個字,素雅到文字段落都輕盈無痕,風吹哪頁就有一個景:「……走廊日影下,竹棚撐起月白薄絹,悠悠用絲線穿過細針,繡上鴛鴦、牡丹、秋月、浮雲……」。有一篇〈等待〉,安妮寶貝寫著:
似乎總是停留在一個地方等待。等待內心的愉悅晴朗和微小幸福,像春日櫻花潔白芬芳,自然爛漫,自生自滅,無邊無際。等待生活的某些時刻,能剛好站在一棵開花的樹枝下,拾起頭為它而動容。那個能夠讓人原地等待的所在,隱秘,不為所知,在某個黑暗洞穴的轉折口。
我極愛那種素樸的,有人影靜靜走動的光陰皺摺,跟張愛玲「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不一樣,在一個人渡過的時間裡,封塵著、壓箱底,久了就單純地此後都不會再被打開了。
「似乎總是停留在一個地方等待。等待內心的愉悅晴朗和微小幸福」。安妮寶貝的文字有一種花開樹底的靜默。多年的浮沉爭逐,得失來去,我學會的最大改變不是成長 世故,反倒是退回去像一個小孩,等待,一次兩次。一開始我不明白,我在等什麼,等久了就豁然開朗了。我等的其實就是內心的快樂愉悅。快樂當然不是等著就會來,我只是在面對許多轉折與壓力的時候,停下來,等自己身體裡面的那個小孩醒來,他會帶著我,找回不長大、不失去,孩子般天真與自然的心。
很多媽媽都會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夠快快樂樂地長大。但所有成人世界裡的大人都忘了,自己不快樂,你的小孩怎麼會快樂長大。多年前有一部電影,《美麗人生》, 義大利著名的喜劇演員兼導演,羅貝多 • 貝尼尼自編自導自演,傳達的就是快樂生活的永不放棄。集中營裡,一個父親用心良苦地在人間煉獄般的難過環境下,設計與保護,給他的兒子一個快樂的童年,也讓自己勇於面對所有不快樂的生存壓力,悲劇而不悲情。雖然這快樂充滿了童話般天真的情節,卻重拾了大家都遺忘的素願,快樂,是我們可以給自己也給別人的最 好禮物。
沒有人是永遠正面看待一切的。不過幾年前,我因為愛人,愛到曾經一個人蹲在馬路上痛哭,我也因為毅然決然收起家中的產業,背著負債幾乎不知道何去何從。幾年 過去,情太美,愛難了,無可遁逃,也就甘願承擔,等待愛我的人,有一天,可以牽著我的手,天涯海角。至於工作、事業與家庭,老天爺自有安排,我可以等,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小孩,臉部線條柔和了,負面的愁哀苦悶像光陰從指尖輕輕滑落……。
除了「等待內心的愉悅晴朗」,還有很多事是快樂的。日本平安朝女作家清少納言,在她的《枕草子》裡面,就將其性情與生活做了很愉悅的結合,列表著許多快樂情 緒的細目細項:「有意思的」、「有情趣的」、「賞心悅目的」、「奇妙透頂的」……。清靜篤定的快樂。運動會快樂,唱歌也有舒暢身心之妙。性愛會快樂,閱讀寫作與文字相親也實有靈魂微微顫抖的喜樂。賺錢會快樂,花錢的自我奔放也會帶來莫名的歡喜。工作會快樂,休息、遊戲也是必要且很有意思的。越是平淡日常的 生活,越可以找到孩子般的快樂。
快樂也分很多種,年輕人的、老年人的、孤獨的、眾人的、自找的、別人給的、偷來的、借用的,都好。淡淡的寧靜是快樂,刺激感官是快樂,就連稍微的感傷有時也是快樂的。樂極生悲,古有明訓,所以我們不太需要普天同慶的昇樂,僅僅是當下的清朗無礙,身心到位,垂眉一喜就可以了。
對於快樂,我們還在等什麼呢?(2008/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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