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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學五年級,五月,學校要出歡送六年級畢業班的壁報,導師把我找去了,囑咐說,這幾天,交一篇驪歌般的文 章來,我們要整篇大幅地寫在壁報板上,放在校門口,當作鳳凰花開的歡送文章。我回去就寫了,沒兩天,交了出去,滿心歡喜。於是,寫壁報的板子拿來了。我的 導師,又把我叫了去。他說,文章很好,但我們要用毛筆字寫,由另一個小楷寫得較好的同學來寫,所以,作者要冠她的名,反正你們都同姓,沒差啦。我聽了,睜 大眼睛不說話,點了點頭回到座位上,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那冠我文章跟我同姓的同學,是學校教務主任的女兒。


    那篇歡送學長學姊的文章,寫成大型看板,在校門口放了快三個月,張貼時,我跑去看,自己念了一次,看到篇名之下,寫著別人的名,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尤其是,經過的老師,有幾位,還當場說,這xxx就是W主任的女兒嗎,文章寫得真好,就是毛筆字太差了,要多練習。

 

    好多年過去,有時我會想起這件往事,覺得當年的小女孩,實在有著極不坦率的個性,她明明很受傷,就是不敢說出來。只好自己去承受,一段羞辱委屈的陰影。


    還記得,就表示陰影還在。


    我讀著我十分喜歡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書,《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感受最深的,就是這位創作者坦率的表達方式──
對於所有亟欲剖析我內心世界的人而言,這本書就是我最誠懇、最透明的自我呈現了──不論是電影還是寫作,阿莫多瓦敢講,勇於呈現,他看到的想到的他以為這世界就是如此的所有面貌。阿莫多瓦是個坦率的人,而坦率,是我覺得創作者最重要、最需具有,靈魂一般的東西。透過他在風格前衛的《月亮》雜誌專欄文章裡所創造的人物:A片性感巨星佩姬˙狄芙沙的小說自述以及幾篇延伸於工作生活的精彩文章,我讀到了誠意十足的阿莫多瓦,不偽裝、不閃躲、不被其他人影響,成毀都充滿了自嘲與嘲人的辛辣風格。因為坦率,阿莫多瓦的創意無窮,永遠走著原創性的鋼索,翻雲覆雨在上下左右正反黑白的微妙矛盾之處。


    充滿顛覆能量、具強大原創性的阿莫多瓦,除了電影語言,也用文字說了許多坦率的話,像是:


--我的經歷永遠是屬於我的,一路走來,我做的事都是自己樂意情願的。這是人生極大的奢侈……


--我不希望自己將來的作品沾染一絲自我逃避和自我凝視的氣息。我能夠吐露心事的時刻如此稀有……


--我應該只寫情境快樂愉悅的劇本才對,就讓劇情都在和諧、熱鬧、平順的氛圍中進行……然而,我就是寫不出來。


    因為有這樣早期狂狷坦率的創作特質,才有後來溫暖到貼近生命本質的阿莫多瓦出現。我在阿莫多瓦電影裡陰性癡迷的最底層,看到了我從小就無法企及的坦率膽氣。


    如果,小學五年級的我面對導師的權威,能夠坦誠不顧一切後果地辯說:那篇寫於壁報的文章,是不應該將我的名字掩去的。那也許,成長過程中,我對這世界的感情,會更及早地,在文學的歧路花園裡,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而不是拖到現在,還是習慣壓抑,總在人背後哭泣。


    坦率的女子其實才是最可愛的。


    多年前,與一位男性友人十分談得來,知道他對我好,但因為年紀比我小,總覺得,他不可能對我抱著任何情愫。直到有一位才貌俱佳的年輕女子主動跟他示好,他 問我,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說,當然請他好好把握,大家交往看看。過不久,他約我見面,説還是沒辦法接受她,要提出分手。我什麼話都沒說。


    有一天夜裡,他的電話來了,告訴我兩人攤牌,約在河邊再見,女子哭泣了,說,自己有很多人追,可就是喜歡他,離不開他。她的坦率表白讓他既不捨又心動,問我的想法。我心裡七上八下,惶然無措,可還是裝著蠻不在乎地說,她其實很適合你的。


    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好久,終於,我聽到他說:那好,我沒得選擇,只能繼續跟她交往下去了。


    那個在喜歡的人面前,如此坦率可愛的女子,後來成了他的妻。


    而不坦率不可愛的我只能訕訕想著,如果,在幾次他動情將我額前垂下的瀏海撥到耳後時,我可以坦率地握著他的手問為什麼;如果,在那最後一次的電話裡頭,我能夠真誠坦然地問清楚他對我的心意,後來我與他,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這件虛假做作的「國王的新衣」,我穿在身上好久好久了,今夜,因為阿莫多瓦,我想,是該把它脫下來的時候了。(2008/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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