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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著大雨慢慢 歇止的午後,我坐在咖啡館,靠窗的角落裡讀書。文˙溫德斯的《和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一個大導演寫他與另一個電影大師共同拍攝一部電影的日記書。文˙ 溫德斯,我看過他的《巴黎德州》、《慾望之翼》、《樂士浮生錄》等,都是光影人性,誠懇對落的好電影。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1912-2007),義 大利現代主義電影先驅,以電影美學享譽國際,《情事》、《春光乍現》,是我沒看過卻十分嚮往的片子。1983年中風,喪失語言與書寫能力,只能靠幾十個日 用語或用左手畫圖像與外界溝通。1995年,才又復出與文˙溫德斯共同完成了《雲端上的情與慾》。


    於是文˙溫德斯有了《和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這本拍攝日記。


    我從沒在一本書裡看過,那樣多精準流動,描述天氣空間的文字,美得像心情的起伏。天氣決定光影,光影定義鏡頭。真正好的導演,文字創作的能力跟無中生有的掌鏡功力須是一般地好,溫德斯和安東尼奧尼都是這樣的好導演。我也很喜歡書中斷章跳接,用文字剪輯出來的影像,一幕一景,一部電影如此艱難如此美好地完成 了。


    仍然覺得,人的性情是決定一切事物的上帝的手。安東尼奧尼與溫德斯,兩個在藝術世界各有性情,獨立頑強的靈魂,疏離且親密地共有了一段生命交流的電影時光,他們成就的不只是一部電影,還是生命影像的孤獨與融合。這種從一到二到更多的藝術性,讓我感動。每個人都想拍自己的電影,但《和安東尼奧尼一起的時光》卻 給了我另一種學習,去觀賞別人怎樣拍出自己獨一無二的生命。


    安東尼奧尼是一個中風過的老人,得了失語症,表達成為他,不可承受的重力與痛苦。他表達不出自己眼裡心底所要的世界。一連串溝通上的挫敗,讓整個劇組面臨時間與金錢的考驗。我無法想像,一個視電影為唯一生命的人,竟然會在他摯愛的電影人生中被上帝所遺棄,需要不斷在每個鏡頭前被問道:這是你所要的嗎?


    回顧這一天,我記起有幾次米開朗基羅的眼裡閃著淚光。當某個鏡頭如他所期望地拍成,或是在一些誤解之後我們終於明白他的要求,他就會感動。甚至在準備階段,他眼裡的濕潤經常是我們摸對方向的最佳信號。看到這個驕傲和「貴族氣」的男人,一生中從不流露一絲軟弱,此刻卻如此纖細敏感,有時又那麼柔弱易碎,或許我 們都該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堅強」到底是怎麼回事。



    溫德斯這段文字,讓我在咖啡館的角落,望向外面下個不止的大雨,雙眼濕潤迷濛。


    是的,我們都該好好地去思索一下自己的「堅強」,當我們遭受到打擊,或許生活困頓,或許生命離散,或許僅是世事的不能盡如人意,我們會鼓勵自己,要勇敢要堅強,人生沒有過不去的。然而,真正身體疾殘或遭受不可抗力變故的人,他們反倒不覺得自己是堅強的,只是面對一切,努力活下去。變故來得太快,活著如此不 堪,他們沒有時間去喘息,決定自己要不要堅強。


    失去,應該是左右一個人會不會堅強的決定值。我讀胡慧玲的《我喜歡這樣想你》,書裡寫到鄭南榕自焚後,遺孀葉菊蘭,面對小女兒竹梅說她想要的生日禮物僅僅是「我只要爸爸還我,媽媽陪我吃晚飯。」她是那麼地痛。葉菊蘭失去摯愛,可以做到「縱使家裡只剩下母女兩個人,也應該兩個人坐在餐桌旁,好好吃頓飯。」我覺 得她是非常非常堅強的。讀胡慧玲的《我喜歡這樣想你》,我多次流下了感動的眼淚。


    思索自己,始終不覺得我是堅強的,或許,個性中,我還有著一點點軟弱與大量的膽怯。但我生活週遭,確實可見許多堅強的生命。從事老人服務的工作,許多獨居的老伯伯老奶奶,或雙眼失明、或行動不便、或孤苦一生,他們生死大夢,堅毅無比。九二一大地震後看記錄片《生命》,那些苦難家庭的堅強與傷痛,讓我靜默動 容。許多罕見疾病的生命鬥士,他們活出自立,挺住身體的意志力,相當令人可敬。我阿嬤也是十分氣魄的女性,日據時代,中年守寡,貧無立足之地還能帶著兩個 小孩不靠任何人獨立生活。


    這些人的堅強並不意味著他們不軟弱、不害怕,相反的,他們易感、孤獨,卻創造力十足。我們在哪裡失去,就在那裡得到另一種創生的勇氣,那就是「堅強」了。溫德斯看安東尼奧尼也是。面對失去的美好竟然如此卑微又如此堅毅,「我無悔於陪伴米開朗基羅度過這段時光」。面對失去的表情,每個人都不一樣,其中,有堅強,有脆弱,有慈悲,有痛苦,有哭有笑,有奮鬥,有等待,當然,不同的時候,還有更多更多的其他,可以被拍攝。


    堅強地去拍自己的電影,天曉得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了。(20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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