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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想再點一盞那樣明燦如月、綴麗成星的小小燈花,提在手上,舊夢般源源遙遙的不滅火光,映著笑,閃著步,沿著歲月的軌跡再走一次,那「長長的街,好像在燃燒」的燈的星河往事。

 

    在我小時候住過的這條昔稱「太平通」的商店街上,夜色她從來不走著貓一樣淺夢即止的腳步,一年到頭,重重橫跨於圓環夜市的燈火上空,油脂般燃燒的是無數 「台北人」生活艱難的乾柴、生存買賣的烈火,以及生命奮鬥的漿果。開門做生意,對這條街的人來說,除了「賺吃」,更意味著「人生宛如走馬燈」般地命運轉個 不停。無論是老闆還是夥計,汲汲營營一整個年頭,到頭來都落了個年關難過,但忙過了除夕這關,就可以關門閉戶一直到鬧完元宵才心滿意足地開市大吉。元宵節 是花燈節,是傳統「迎鼓仔燈」的上元暝,大人心裡盤算著什麼「燈火光明」、「點燈添丁」的念頭我不知道,但「迎鼓仔燈」我們小孩最愛了,在那個沒有玩具的 年代,一年一度的元宵節,就是孩子們的童玩節。

 

    當晚,吃過了飯,整條街每戶人家,都會自動把窗裡的燈熄滅了,各家的小孩,提著爸爸媽媽為自己準備的「鼓仔燈」,成群結伴出來迎燈遊街,剎時,街道喧嘩如 繁星燦燦,一條燈河熒麗非凡,映街如晝。平房矮窗下,石瓦坋牆上,火樹人影,大放光明。在那個年代,不知為什麼,媽媽最常買給我們姊妹的都是一種極漂亮繁 複,現在已經看不到的宮燈,很大一盞,用五顏六色的玻璃紙紮成的,一層一層環繞著花與葉,很是榮耀美麗。記憶中那種花燈有點重,提在手上有種荷花亭亭玉立 的雅意,價格應該不便宜,但媽媽老闆娘作慣了,右手進、左手出的生活哲學背後,多少帶點生意人錢滾錢的派頭,也不管載不載得動,我的花燈,每年都是整條街 最美最亮的一盞,點上紅燭,行進晃動,或前或後,金明滅、影搖紅,我這個舊日的大稻埕查某囡仔,一燈如月,就這樣月落燈滅了古早時代的繁華與落沒。我好想 再點一盞那樣明燦如荷塘月色的燈花,照一照,小女孩已經長大了的物換星移幾度秋。

 

    「鼓仔燈」可以用買的,視大人財力,看小孩眼光;也可以用做的,自己糊、自己紮、自己敲敲打打。真是敲敲打打,先準備一個空奶粉罐、一隻一寸鐵釘、一把小 鎚子。拿鎚子在奶粉罐上用鐵釘鑿出一個一個透光透風用的洞,再滴點蠟燭油固定鐵釘於底盤上,鐵絲穿口提罐,串起一根竹筷,一種銅器時代最原始最摩登的「罐 仔燈」就完成了。我記不得自己有無此技在身,但確確實實迎過這樣克勤克儉的「罐仔燈」跟在大小男孩後面跑,也許是鄰家的阿哥做給我的,也許是家裡請的工人 幫我做的,在幾個比迎荷花燈更小更遠的元宵暝,我記得,整條街叮叮噹噹一路都是洞洞光丟丟銅的聲音,等著夜的來臨。 跟現在一樣,買的有流行的趨勢,也有撞燈的可能。一條「迎鼓仔燈」的隊伍裡最常見的就是一種紙折扇面的圓燈,壓起來扁扁如月如盤,點根細蠟燭,一拉開,像 手風琴的伸縮音箱,也像燈籠狀的百褶裙。那是坊間可以買到最跟得上流行的「鼓仔燈」了,但也可以用做的,我就糊過,花樣顏色隨心所欲地變換,今年是桃花朵 朵,明年是招財進寶,一條燈河,往往過個年就是不一樣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了。

 

    「迎鼓仔燈」最怕火燒燈,「鼓仔燈」穿根細棒用提的安全性高些,用拉的,火燒燈的機率大增。記憶中我妹妹最喜歡的小白兔燈沒有一年不燒起來的,點上蠟燭, 白白的小兔映出粉紅的光線,紅通通的好可愛。妹妹那時還小,一拉動,過門檻,小白兔絆了一跤,還沒上街就火燒燈了。那年頭消防車是什麼樣子我見都沒見過, 滅火器是自家的水桶,一桶也就夠了,在妹妹的哭聲中,我們還常常故意讓它燒成一隻化了蝶的蛹。

    其實,這些一個比一個笑裡輕輕語的「鼓仔燈」,我最愛一款男孩子拿的甘蔗燈,那是一種開放似的火把,狀似甘蔗,頂上一團火苗,極豪放野氣,像小型的不用傳 遞的奧運聖火。遊起燈河,那不是星星之火而是野火燎原燒不盡了,只見街上一條火龍,翻街盤巷,氣沖雲霄,直到油盡燈滅,夜也深了。我初初戀上的那個隔壁巷 子的男孩就是拿甘蔗燈走過我家門口吸引住我的。甘蔗燈後來被改良了,變成關刀燈,真是情何以堪,熊熊一把火,為了映證「關公面前耍大刀」的英雄氣短,只好 滅點火氣添成小油燈意思意思就好。但我想每個舞動關刀燈走過愛慕小女生面前的小男孩,紅紅的臉上還是會閃爍出兒女情長的。


    有些「鼓仔燈」市面上少見,想要就要自己糊。我外婆是個糊「鼓仔燈」的巧手,她作得一手好「骰仔燈」,連綁帶糊,六面玲瓏,面面俱到,讓人拿在手上忍不住 要吆喝一聲:「十八啦」。外婆還有一項絕活,用棉紙糊鶴鳥燈籠,每年,學校要交的花燈勞作,都是外婆幫我做的。我印象很深刻,幼時外婆家,窄屋小廳,我托 著腮,張大一雙眼睛,瞧著外婆靈巧的手框好了鳥之骨架,再一片羽一片毛地糊著鶴鳥的翅膀。眼睏硬撐,外婆就會喚說:『敏仔,愛睏緊去睏啦,阿嬤給你做就好 啊。』實在不行了,我只好去睡。隔早天亮,醒了,趕快跑到客廳去看,那兒,就飛著一隻潔白的大鳥,微曦中展翅,美好的就像一個夢,我揉揉眼睛,牠還在沒飛 走,滿心喜悅啊,這一切,不是在夢中。

 

   長大後,搬離了那條商店街,我幾乎沒再迎過「鼓仔燈」了,我想,不只是我,總有些時候,走過那條台北老街的許多人也會像我一樣微瞇著眼懷舊感思上元暝的點 點滴滴。記憶藏在心底,想說不說會有一天再也說不出口了。我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我也愛聽,每個上元暝,父親總會再說一次那如夢般燈的星河往事。故事是這 樣的:他小時候,三歲喪父,物質極乏,戰前和戰後,我阿嬤帶著兩個兒子,一下子流離失所,一下子艱苦營生,最後終於落腳於現今延平北路、南京西路一帶,苦 難的小孩沒資格說什麼快樂的童年,可一年,大他13歲的哥哥竟然把領到的第一筆薪水全部拿去為他買了一條超大型航空母艦的船燈,很神氣,一拉出門,所有的 小朋友羨慕極了,每個人都跟在他後面,他是孩子王,帶頭風光遊街,燈光所聚,明星熠熠,想不義氣風發都不行。那一夜,這條街啟航了一個舊時代的奮鬥故事, 一個靑年對於家庭兄弟的愛,以及,一個小孩子永遠忘不了的童年舊夢。

    一年一年地說,一遍一遍地聽,父親老了,我也長大了。最近一次聽到這故事,是我大伯父過世的那天晚上,眼角閃著淚光的父親,說了又說,那條前無古人後無來 者的船艦型鼓仔燈是多麼的偉大精緻,從哥哥手上拿到這條燈船,他是多麼的高興喜樂。這以後,父親已經很多年不再說起這個故事了,但我知道父親,也好想再拉 一次那樣船過燈無痕的「鼓仔燈」,那是他童年流光似水的好夢,夢中,父親仍然是星河往事中最亮的一顆明星,回過頭一看,光海中,跟在船燈後面的,可不就是 我那隻潔白優雅的大鳥燈籠,它,畢竟還是飛走了,飛到了天涯海角,夢的盡頭。(200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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