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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宛如走馬燈」的那首台語歌,我從小就喜愛聽,記得主唱者是當年紅極一時的邱蘭芬小姐,跟著她用微微高音哼唱,腦海中的記憶就會像歌裏面唱的,「星光 月光轉不停」,流動著更高音調眼前布景昇起又落下的每一次轉音,人生,多演多變的何止是冷暖世情。童年一定是要有歌的,可笑的是我竟然覺得這首〈人生〉是 最適合我唱的兒歌,配上轉動的車輪聲,獨特的販夫走卒叫賣聲,小孩子嘰嘰喳喳的笑鬧聲,「想今後想早前」,我披星戴月的流動車故事宛如走馬燈。


    流動車,簡單的說,就是將好吃的東西用車子送到你家門前賣給你,停車暫借問,「爆米香」,我首先要來說一說這台車浪跡天涯的故事。


    現在,街上,常見到的「爆米香」的小販,一包包的賣,米香,陳列式的各種口味,加花生,加開心果的。我通常看看就走。我不會買,小時候,爆米香的回憶太美好了,不讓我聽到那一句「要爆喔~」我不知道怎樣買才是我最愛吃的「爆米香」。


    總是聽到扣扣扣的鐵罐敲打聲,我們小孩子就知道,「爆米香」的車又來了,一輛裝載著發射砲的小鐵車開過街頭,停在街角,後面已經跟著一堆小孩了。每家的小 孩都來領兩個奶粉罐,拿回家,跟媽媽說,要爆米香,媽媽就會盛上一奶粉罐的米,一小罐的糖,由我們拿去砲車後面排隊,一個個輪,輪到你了,你們家的白米就 會被倒進發射砲的肚子,上鐵蓋,開火,轉動。接著,紅砂糖被倒進鍋中熬煮。這技術通常要兩人,一人顧發砲車轉動和熬糖,另一人一身武師勁裝,負責一個大木 框,左棍右刀,切「米香」。一等「砲夫」說,「要爆喔~」,所有的小孩掩耳躲藏,只聽見轟隆一聲,碰,煙霧瀰漫,發射砲口掛著的一個鐵絲網就散佈著爆好的 「米」,米的味道橫溢,果然是香的,倒到木盤上,淋上糖漿,攪拌到差不多你儂我儂了,「武師」就開始施展棍功,桿平施壓,再拿快刀,架尺規,棋盤狀橫切直 劈,一塊塊十公分見方的米香就完成了。疊起,裝袋,付錢,一包熱騰騰香噴噴的米香出爐後,每個小孩子都高高興興地捧回家,跟媽媽要了兩塊吃,又跑去看砲夫 開砲,武師耍刀弄棍了。


    「爆米香」,是一門結合中國武術與西洋炮火的民間絕學,發明的人真是天才。一車走江湖,從陽光燦爛爆到星光流轉,賣藝不賣身,白米進,紅糖出,就等你看倌 賞個幾文錢,從此山重水複,來日再相逢。這樣爆出來的米香,有畫面有聲音,還有濃濃的江湖味,吃起來甜中帶勁,大氣得很,現在回想,那聲聲爆開的,簡直是 一種「過於喧囂的米香」了。


    而在寒風冷冽的晚上,或說是鄉土小說月黑風高的時候,遠處野吠的狗,躲著身影低低沉沉地叫,縮在被窩中細細再聽,一聲高拔的汽笛聲參雜在風中,愈來愈近,愈近愈響,我猛地從被窩中爬起來,賣麵茶的車來了。


    那汽笛聲來得快,去得也快,等我跟媽媽要了錢,追出去的時候,小車往往已經到了下一個街口。我得快跑才追得上拉車的老伯伯。街燈下,把手中的陶碗遞了過 去,老伯伯停了車,車上,一個小型的「流動廚房」令人親切莫名,有爐有灶,有壺有罐,麵茶老伯像家裡面的老阿公一般,臉上的皺紋藏著生活艱苦的風霜。只見 老伯伯微微點了點頭,用骨節崢嶸的手舀幾大匙麵茶粉在碗中,為了快速沖上一旁鳴笛滾燙的熱水,他徒手將長嘴茶壺高高地拿起,汽笛聲嘎然而止,水注輕濺,熱 與水完美地落入碗中,茶壺回到爐上,汽笛復鳴,開始攪拌。水不能多,太多了稀成麵湯。麵茶不是用來喝的啊。太少的麵茶拉不開來,不是硬成一塊就是乾粉處處 在。麵茶也不是用來乾吃的。總是要調和的剛剛好,稠稠暖暖的,焦焦香香炒過的熱力糊成一氣。麵茶好比那糊狀的糕泥。


    麵茶怎麼炒、用什麼炒的,我始終不知道,一定很花工夫,才做得出這樣好吃讓人舔到碗底朝天的農家美食。這一碗濃稠香暖如膏如脂的麵茶打小就是我冬夜的最 愛,天氣燥熱時媽媽不讓吃,說是火氣太大,麵茶車夏天也不見出來。就是要那一種寒氣,烘托出汽笛長鳴人家狗吠的傳奇,襯映出跑得滿頰通紅小女孩喜孜孜的臉 蛋,一匙入口,用舌尖送入喉中,微甜裡帶著細緻的美感,捨不得一下子就吃完,含在嘴裡,情人的吻大概也不過如此。許多年後在電視上看到孫越伯伯的咖啡廣 告,「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我心底浮上的滋味就是這一碗麵茶香。


    沖麵茶的水是流動的,水的難兄難弟,固體的冰也是動的,它會被放在車上的冰庫裡,沿街叫賣,叭叭卜,叭卜,叭卜。夏日裡,誰會不想在懶洋洋的午後,吃上一顆冰涼可口的雞蛋冰。


    雞蛋冰,顧名思義,狀如雞蛋,它也真的藏在蛋殼裡。一般有兩到三種口味,最常見的是花生和牛奶,我通常都是買花生雞蛋冰。小販彎腰從平台下的車廂裡拿出一 個冒著冰煙的雞蛋,從尾端插一根細竹棒進去,微微浸水,上下一褪,蛋殼脫落,一顆淡褐色的花生雞蛋冰就出現了,炎炎夏日,吃冰的童年跟陽光一樣熾熱。我對 長條型的冰棒雪糕興致缺缺,對一球一球的冰淇淋也無多大好感,從小就只吃這雞蛋冰。我家前面的巷道還算寬敞,記憶裡,夏天的午後,賣雞蛋冰的流動車一停就 是一下午。


    也是好久了這雞蛋冰早已消逝無蹤,我家門前車水馬龍,走了雞蛋車,馬上就來了豆花車。 豆花車一般也是來在午後,甚至來時已是小孩子下了課的將暗天色。拿了個搖鈴,豆花小販的辨識密碼清脆響亮,滿街所有賣豆花的都響應這樣的鈴聲,一聽準沒 錯。豆花車,沒輪沒腳的,它是人車,讓人肩上挑的擔擔車。


    豆花的好吃,現在還是,各家豆花五花八門,添加了許多時代的花樣,然而加得多不如加得好,最好吃的豆花還是我小時候,門前小販擔在肩上搖來搖去的那兩擔, 約有半個小人高,一擔豆花、糖水、花生、薑汁分類,一擔放碗公與水,四腳架穿粗鐵條,一前一後,從肩上放下,人客叫喊,加花生,加薑汁,單單純純的一碗, 我吃慣了,長大後吃冰豆花竟然覺得不對味,少了熱薑汁,再好都是等閒。賣豆花的賺這勞動加美味的辛苦錢,兩肩,被壓得很低很低,他們搖著擔子走過大街小 巷,日出晚歸,流動的人生,來來去去就此一味。


    記憶中,我住的那條商店街,少見有賣包子饅頭大餅窩窩頭的車子經過,騎「鐵馬」的小販倒是有,那是打彈珠賣烤香腸的,後車架一個彈珠檯上頭掛滿了生香腸, 不打彈珠也行,小販拿出一個碗公,幾粒骰子,當街開賭,莊家可以一邊擲骰子,一邊打彈珠,不時還烤幾條香腸當賭注,賠上贏下,忙得意氣風發。這種流動賭車 我是不敢靠過去的,那是天黑了的男性傳奇。


    騎著腳踏車的生意,好像還不少,有一種電動喋喋車賣台式麻糬的,一開始就是架在鐵馬後座,後來才演變出手推車,兼賣紅豆粉粿。已經揉好的麻糬圓圓一片,放 手上,舀些許花生粉,拉一拉,捏緊,再放在花生粉中滾一滾,對童年的我而言,那是甜的水餃,現做不用煮,吃飯前來幾粒當小甜點,囫圇吞棗也是好。


    流動車,或許有些,現在還有,前不久看到《台灣念真情》的節目,裡面介紹一個老阿伯,每天還是騎著破舊工作車外出賣麵茶,他也有一個錫製補了又補的長嘴 壺,沖水時直接用手提拿,高高沖下,手指濺到也不怕燙。老阿伯說,現在還是有很多人愛吃麵茶啊。這個社會,好吃的東西不是沒有,而是太多,讓人心口腹都變 得複雜了。時代是一幕幕流動的光影,「轉不停啊轉不停」,終究,還是一個一個從走馬燈的人生舞台走了下來了呀。 (2006/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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