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古早的台北黃昏的風微微吹著,一個矮小略胖的中年寡婦,帶著一個青年和一個小男孩走在重慶北路、寧夏路的圓環旁,那是她的兩個兒子,在躲空襲警報幾度「疏 開」後,母子三人又回到了昔日生活的圓環邊。青年手上拿著一條老屋拆下來的木板,他們一路走到不遠處的日新國小前,婦人東看看、西瞧瞧,跟青年耳語了一 下,終於,指著學校對街轉角處的一條水溝說:『好,就是這裡,蓋下去。』青年二話不說就把手上的破木板蓋在水溝上。婦人站上水溝板,低頭對小兒子說:『這 樣好,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在這裡賣麵作生意。』
完全沒有「賣吃」的經驗,為了生活,母子三人擺起了麵攤賣切仔麵,每天,青年負責「切麵」,婦人準備滷味,有人叫麵,小男孩就得提起裝麵的長條木盒子,做
快遞外送。盒子裡穩穩地可以放上三四碗切仔麵,通常,小男孩一路都用跑的,他跑得那麼快,一碗碗切仔麵的湯都流出來了。跑過街上,跑到樓上,在人家家門
口,趕緊把木盒子打開,用油膩膩的小手將溢出來的麵放回碗裡,再把碗中的麵捏一捏,從新捏回一團麵的形狀,這時,如果盒子裡還有一盤媽媽做的滷味,小男孩
當然會毫不客氣地先偷吃幾塊再說。他笑了笑,擦擦嘴,這才敲門大喊:送麵來囉。
那個跑外賣的頑皮小孩,幾年後長成一個清瘦俊秀的男子,他早就不用做「捏麵人」了,在圓環旁的巷仔內租了間木板屋,開了家小工廠。後來,娶了來他那裡做工的一個美麗女子,生了一個女兒,又生了一個女兒,再生了一個女兒,辛辛苦苦地,成了一個家。
這戶人家出生的第二個查某囝,就是我。
這幾年來,每當我在外面受到挫折,覺得委屈難受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阿嬤當年身上什麼都沒有,卻指著水溝對兩個兒子說『就是這裡,蓋下去。』的氣魄,那是我
心目中台灣女性的典範,認命而不認輸,天塌下來,只要我還有本事搭一塊木板當作立足之地我就不會倒。這讓我有勇氣面對一切,查某人的一生,我以為我身體裡
面一定也會流著那樣的血。
也因為我有這樣一個就地起家、勇敢嘗試的阿嬤,「捏麵人」遂成為父親最早的職業,這也形塑了他在我心中市井小孩的鮮明形象,那形象太強烈了,以致於父親對我
而言,多年來始終是一個小孩子,一個聰明中透著世故、早熟中帶著不羈的小孩。把爸爸沒大沒小地當小孩子,我在心底寵著他,這讓我快快地長大,也讓爸爸,比
較不會那麼快變老。
記得,父親把他做「捏麵人」的童工生涯比手畫腳說給我聽時,我已經很喜歡吃切仔麵了。小時家前面一點的巷弄轉角,每天傍晚四點左右,會有一個中年漢子拉著麵
攤仔來賣切仔麵,攤子前一鍋水下面一爐火,攤子後一個方方小櫥子上面一個遮雨的三角竹簷子,簷下點一盞電燈泡,四輪轉動,兩根拉車的扶手,一邊掛一桶水,
車旁邊各擺一條長條木椅請客人坐。那漢子黃漬內衣下腰間繫著放錢的圍裙,就站在兩根扶手中間,手腳麻利,耳聽八方,一人包辦切麵剁肉、拿菜盛湯、找錢收
碗,不時還可以跟客人聊上這麼幾句,點一根煙。
大家都叫這賣麵的頭家「悟啾」,我不曉得是那兩個字,只知道,悟啾的切仔麵,在我們那一帶是很有名的。跟我阿嬤一樣,他也只賣滷味和切仔麵,湯色透明清新無油脂,麵也是,蛋黃色的口感極Q,切好後扣在碗中央一團如大布丁狀,上覆幾許豆芽,兩片白肉,湯的水位僅有麵的一半,要用筷子打散了才會湯麵一家,接著才是呼嚨入喉。不管何時,木椅上常坐滿了人,從下午點心賣到晚上消夜,一直到三更半暝才收攤。
這又是一種極簡的滋味,恰到好處的吃法。有時,父親工作累了,會叫家裡的小工去幫他買一碗切仔麵,我常會跟去,乖乖站著,看「悟啾」汗流浹背地如何用極有節
奏的手勢像變魔術一般切出圓頂布丁型的麵。我們家吃麵,是連碗端回來的,吃完了,再把碗送回去,誰想吃,就再去叫一碗。我也愛吃,那碗看似簡單但實際上鬧
熱滾滾的切仔麵,比我後來吃過的最地道的外省牛肉麵還要令人懷念,也比這幾年流行的各家日式拉麵更為美味,記憶中我再也沒吃過這樣讓我感動的麵食了,那種
台北人民以食為天的生活方式,簡單、日常、做自己,夾著都市的汗水、市井的聲音、燈火的溫暖,從傍晚到半暝,從街頭到巷尾,一天又一天,屬於賺吃人的一碗
切仔麵。
小小的我愛吃切仔麵更愛胡思亂想。做白日夢一向是我的專長。黃昏了,台北城市的風微微啊吹著,搬張凳子坐在家門口遠遠看著「悟啾」的切仔麵攤仔水煙瀰漫,
想望著,我阿嬤的麵攤仔如果沒有收起來那該有多好,爸爸就可以一直做他的「捏麵人」,或許,現在站在街角賣切仔麵的就是他了。那我呢,我也可以苦女流浪記
般客串一下「捏麵人」了,我一定一定,會把麵捏得跟爸爸當年做的一樣地好。
被客人發現了我會不會挨罵?我想我還是去賣花吧。(2006/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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