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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母親又念起了她的「紅豆詞」,因為桌上一包剛買來沒兩下就被我當成零嘴吃光光的大紅豆。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母親的目光如豆,碎碎唸也如大豆小豆落玉盤。 我們這個年代的所有老媽媽都有她小小童年的早慧與曉事,或是在自己家中劈柴起灶、上山下田、養鴨飼雞,或是當人家的童養媳,查某姏仔一 般被打被罵被賣來賣去……。媽媽的小時了了,雖不像阿嬤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一講起來還是「恰似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母親常講的她做小女孩時的英勇往事,我 最樂道的是,母親說:『我九歲就會殺雞,替恁阿嬤做月內。』這句話底下當然還會接著這麼一句:『哪親像妳,吃嘎這大漢啊,啥米攏未曉。』因為母親的十八般 武藝樣樣精通,我從小,樂於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而我之愛吃大紅豆,或許是,打小就聽母親一再吟詠這「紅豆詞」的緣故。詞曰:媽媽是長女,底下五個弟妹,一大家子每天張開眼睛就要吃飯,外公賺錢不易,但總 算吃稀飯還有大紅豆可以配,阿嬤持家有道,每餐必把一粒大紅豆切成三等份,這才分給小孩子吃,這樣,一粒大紅豆就可以扒掉一碗稀飯了。

    誰知盤中豆,粒粒皆辛苦。

    煮豆思源,我對紅豆懷有深深的敬意,一如我對那個古早年代謝天謝地的舊情綿綿。我生長的大稻埕一帶,南北百貨、應有盡有,幾條商店街走下來,沒吃到豬肉也會 看到豬走路,更何況一味小小的紅豆。除了吃粥配紅豆是少數我覺得最速配的吃法,紅豆湯、紅豆冰、紅豆麵包、紅豆粿、紅豆糕、紅豆餅、紅豆麻糬……,所有東 西只要有紅豆口味我就不會有其他選擇了。當然,因為母親這一粒紅豆的故事,我更獨鍾大紅豆的一口接一口。

    人生百態,紅豆千姿。一顆紅豆,風情萬種。我吃過最纏綿難忘的大紅豆,是在小學一、二年級時,從太平國小下了學,對面永樂國小旁的保安街上,會有一個穿舊汗 衫戴破斗笠的老阿伯推著小車在賣紅豆,不是紅豆湯,而是紅豆粒,整整一鍋,別無其他,熬煮得恰到好處鬆軟綿致的大紅豆,幾塊錢可以買一瓢。只見紅豆伯仔從 電話簿仔撕下一張黃頁,對折後捲成一個喇叭狀,下面尖端一折,就是一個頂好的盛物容器,煮湯的鍋瓢一打,濾去點紅豆湯水,不多不少,剛好放滿一紙杯,上面 再灑點細砂糖,叉一根小牙籤,交到小孩子手上,全部都是大紅豆,純真的滋味,簡單的吃法,讓你一叉一粒一路吃回家。

    現在想來,用沾滿油印墨水的黃頁電話紙盛大紅豆吃實在匪夷所思,可那是多麼令人難忘的家常零嘴,屬於那個年代,無可取代的街頭童年,勝過麥當勞mm巧克力金 莎。那時還沒有快鍋的發明,每次家中煮紅豆湯都得將乾紅豆浸泡一整天,再熬煮半天,要吃一碗熟爛了的紅豆湯是極費功夫的。下了課有這樣一包甜蜜蜜、極奢侈 的大紅豆可以解饞,便成了我小時的最愛。每次,紅豆伯仔的車子旁,都圍滿了一堆小朋友,大家都愛,吃紅豆的這個下午。

    於是母親有她三分天下的「紅豆詞」可以一咏三嘆,我也有我新一代的「紅豆歌」陪我一路大放送──可是我,「小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戀戀不忘,每天 放學,我就會跑去買紅豆伯仔的大紅豆來吃,朗朗青天下,小小甜姐兒,童年,不就是應該如此充滿甜蜜感。可後來,紅豆伯仔不知哪裡去了,吃大紅豆的幸福感隨 著年齡的增長慢慢成熟內斂了,但我想,我因此成為一個還算專心癡情又有點愛恨分明的人,與小時候這樣地愛「吃」不無關係,哭就哭,笑就笑,吃大紅豆就只是 單純地吃大紅豆,到現在還是一樣,我的生命守住一樣東西就可以慢慢變老,像一襲華麗的袍,爬滿蝨子會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了。

    現在,年節的時候,母親喜歡親手製作一籠一籠的紅豆甜粿,放入大量的紅豆去蒸煮出生活的自我圓滿,這多少彌補了她小時候紅豆要切塊來吃的遺憾。我仍是嚮往那 種大碗擱滿圓的單純喜樂,對人生,腦海裡總是有這麼一個窺見紅豆伯仔打開鍋蓋時滿滿大紅豆的驚嘆。時代的歌唱得好,無論是「展不開眉頭」還是「相聚離別, 都有時候」,我們兩代母女都是紅豆的知音,分別訴說著大紅豆的華麗與悲涼。(2006/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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