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如果真有一部《多啦A夢》中穿梭過去未來的時光機,真有一道《哈利波特》裡連結魔法與「麻瓜」的驚奇門,我確定那扇門一定是藏在最喧囂與最孤獨的
某個空間點上。或許我就曾經乘著時光機,大聲地對這世界說出類似像「芝麻,開門」這樣的咒語,在我小時候,最是流連玩樂的廟會戲棚下…… 。
每年的五月十三,是大稻埕熱鬧的日子,境內霞海城隍廟祭典賽會,挨家挨戶都要請客大拜拜,既保平安,又納福氣,民間的一呼一吸上達神明下通鬼域。沒有一個
小孩不喜歡廟會拜拜的,可以熱熱鬧鬧地看南北二路的迎神遊行,還可以吃到平時吃不到的雞鴨魚肉,一連幾天,城隍廟前都會搭起戲棚子,酬神還願,演出教忠敎
孝的野台戲。
「舊曆」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就印證在這一年一度的民俗祭典上。霞海城隍廟香火鼎盛,有靈有顯,位於台北市有名的老街──迪化街上,是大稻埕人的精神重
鎮。城隍出巡,各式陣頭隨駕遶境,大街小巷,人潮蜿蜒又鞭炮不絶,每個人都好興奮,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善男善女的淳樸民風,神界、鬼界、人界,在那天魔法般
交會於同一個時空。看迎神,隊伍中一定會有小孩子最怕的七爺八爺,小時不聽話,大人們就會說,叫七爺八爺來捉壞小孩。我就是這樣被嚇大的。我很相信,做一
個不聽話的小孩子,七爺八爺遊行時相準了,半夜裡會偷偷地把你捉去。那是種很成功的賞善罰惡令,有所敬畏,有所報應,七爺八爺一筆帳一筆帳地好壞算得清楚
分明,只見高瘦吐長舌的七爺、矮小扮黑臉的八爺大步遊街,搖東搖西、晃左晃右,手那麼一甩,好像要對你衝過來一樣,嚇得小孩子都躲到大人的背後去了。
每年都很平安地渡過,每年也都很高興,七爺八爺又一次記上一筆了,所有我認識的人都是好人。看完了遊行,就可以開開心心去廟會上玩了。天色通常清朗,街坊
一團和氣,野台戲裡正演出著「有事上奏,無事退朝」的歌仔戲,這年頭,能有什麼大事,我一頭鑽進了「班師回朝」的戲棚下。
那就是我一心要打開的驚奇門,純真的年代,處處都有孩童般的驚喜。迪化老街廟埕上,戲棚高架,台上鑼鼓喧天,鈸鐃震耳,粉墨豋場的戲子扮起別人來比演出自
己還要有板有眼,台下觀眾來來去去,提早離開的不會覺得可惜,半路加進來的照樣知道戲要怎樣接下去,有時一場戲還沒演完,老中少三代都已經輪番上陣來了又
走。就是這流動的時代影像,宛如走馬燈,繁華攏是夢,一下子就過去了,連個停車暫借問的空檔都沒有。戲棚下我去晚了,早有很多大的、小的孩子拿著板凳坐在
沒有光的所在,無視於外面世道的熱鬧與流轉,自成一個天地,專心烘烤著一種叫做「凸糖」的神奇餅乾。一個小型的魔法烹飪教室就此「芝麻,開張」了。
如戲一般,吃在戲棚下,「凸糖」,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古老的一種手工餅乾了。付了錢,小販會給你一個裡面盛有一點點砂糖的長柄鍋瓢,一根細如筷子的木棒,
他是這裡的烹飪老師,你挑個火爐邊坐下來,老師就提著小茶壺過來,在你的鍋瓢上裝水,指導你一邊放在爐火上煮,一邊用木棒在糖水中攪拌,每攪動幾下就要把
木棒提高,觀察它落下的水滴形狀。滴滴如水,那就是還不夠火侯,得繼續加熱攪動。神奇的是,木棒頂端的水滴會漸漸凝固,終於落下來如圓球慢慢答答。這時就
要快速離火,第一時間把熱透的鍋瓢放在地上,棒頭沾點蘇打粉,用力在濃稠的糖水裡不住地劃圓圈拌動,成敗就在此關鍵,攪動得好,蘇打粉的魔力揮發開來,棒
下的稠狀糖水會發起來,形成一塊凸凸狀香酥可口的厚片餅乾;若一個不小心,糖水稠成一團泥漿怎麼也發不起來,這就是台灣話俗稱的「癟十」了,除了白費功夫
吃不到魔法餅乾,那也代表著,運氣很不好。
這塊「凸糖」,我們或可以稱它為,「戲棚下純手工焦糖餅乾」。
那個牌子的手工餅乾現在應該早就絕跡江湖了,很多東西的失傳,代表的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小孩的「轉大人」,一些人心的變化,一種想像與創造力的遺忘。
對我而言,我著迷的與其說是吃餅乾,還不如說是喧鬧中的魔幻寫實感。我從廟口來,赫然看到,不久前還把我嚇哭了的七爺八爺落難了,如戲如幻,身子垮堆在一
旁,小小的我若有所感,靠人人倒,靠鬼鬼倒,范謝將軍太過搖擺只好休息一下閉目養神去了。戲棚下,半卸妝的小生遮掩著正用他的乳房哺育一個餓壞了的小娃
娃,老生無戲,粘著鬍子張大嘴巴貼著牆角打呼流口水,剛學會翻筋斗的童子候在鐵梯邊擺好架勢,等著下一幕要上台去打出英雄出少年的一片天。
這個時候,我的手工餅乾烤好了,純古法製作,老牌老字號,形狀雖不完美,但顏色澄如城隍爺胸前掛的金牌項鍊,那滋味,充滿戲劇性,經年久月而不褪,熱呼 呼,香噴噴,慢慢在口中化開,我想,絕對可以媲美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一書中所描述的挑逗著暖暖記憶味蕾的「瑪德蕾妮」小蛋糕了。每個人的童年都應 該有一種難忘的味道,「戲棚下純手工焦糖餅乾」,就是我親手從時光機裡烤出來的,那已經消逝不再有的,原味小餅乾。(20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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