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時報出版的《台北老街》這本書,有極大的篇幅,作者莊永明先生用「台北人寫台北事」的溫柔筆觸,撫今追昔地重新打造出舊日台北「城外」延平北路的一段 「太平」歲月。從「延平北路頭」一路走到「台北橋腳」,商家雲集,風月無邊。「江山樓」上車如水馬如龍,「媽祖宮」前有燒香有保庇;直的大街處處繁華,縱 的小路條條通達,一下子是「生生皮鞋」、「狗標服裝行」的如今安在,一下子又是「波麗路」、「法主公廟」的輝煌過去,每一段講古都似歷史的掌中戲,搬演著 那一代台北人樓起、樓塌了的時空傳奇;也像張愛玲筆下上海弄堂裡三十年前的老月亮,有著年華已沉可是故事永遠完不了的一爐香。
「延平北路的精華在二段」,《台北老街》裡是這樣講的:「二段的六十一巷,走二、三十步有一家老戲院『大光明戲院』,日據時代稱為『第三世界館』,在台北
市『古老』電影院排行榜中,是在前幾名的。這家戲院是台灣人的『專屬電影院』,所以在默片時代是用閩南語旁白的。」這裡的二段六十一巷,就是我小時候住的
那條燈火明燦的商店街。
我出生後的第一個十年,就住在這「巷子內」的中間,六十一巷不很長,但連接了那個年代極重要繁榮的兩條台北大街,從我家,向左走,向右走,幾乎走同樣的步伐,你會抵達太陽的西邊延平北路口,以及月亮的東邊重慶北路上。
依照莊永明先生的台北老街地圖,我的童年,離那家古早的台灣人專屬戲院「大光明」就只有二、三百步之遙了。
通常是下午,背著書包放學了,天色尚亮,吃飯嫌早,又不急著寫國語或是算術的功課,我會像個小鬼頭一樣,賊頭賊腦地現身於「大光明戲院」的售票廣場。早已
忘了身邊的玩伴是誰了,只記得當時左鄰右舍的孩童中,沒哪一個查某囡仔像我一樣,頭髮剪得短短的、瘦瘦小小、穿條短裙、三兩下就爬到了電影院入口處兩邊玻
璃櫥窗前的鐵欄杆上。其實,那欄杆根本不必費勁去爬,只要雙手往上撐,雙腿用力蹬,空中挺腰轉身,下一秒鐘自己的小屁股就斜坐在欄杆上兩腳晃啊盪,咪起了
眼睛,一邊看買票的人一邊看櫥窗裡的電影海報。我極小的時候就喜歡「看」的藝術,看人看街看戲看路看字,所有記憶都是這樣看出來的。那是很遙遠的畫面了,
黑白電影劇照下圖說著三兩句台語劇情對白,一場看過一場,從預告看到下檔,真是看她千遍也不厭倦。「大光明戲院」雖然位於巷子內,但一天放映下來,電影院
門口總有那麼多沒事幹的流動人口:跟我一樣貪看櫥窗電影海報的、推著彈珠台賣烤香腸的、騎著腳踏車的水果攤販、等著排隊買票看電影的、散場後流連不去、路
過的、來這裡「消涼」的……。隨著天色越來越暗,出現在戲院前的人也越來越多,那時就差不多該停止張看回家了。
戲院名曰「大光明」,印象中那裡卻永遠陰陰暗暗,沒有霓虹閃爍,看不到明明天光,只屋簷上櫥窗前,點著幾燭光的白日光燈,映著水泥地板的坑坑疤疤,時間停
格如「電影即將散場」,縱有物換星移的微光,浮在眼前的影像也早已失去了光明。但住在一條擁有一間老戲院的「巷子內」,對一個自小就喜歡東張西望的小孩來
說,終究還是一件幸福的事。幸福就是,你不了解這世界,可內心單純的滿足與感動卻如火苗一樣溫暖光明。於是,巷口大光明,巷內放光明,東門西窗,一戶一戶
都像電影裡既熟悉又陌生的後街人家,看不盡的春夏秋冬,數不清的悲歡離合——小女孩長大了。我多懷念小時候什麼都不懂,卻不懼不怕,置身於喧囂人群中,那
種冷熱、明暗、是是非非看靜實動的戲夢浮生錄啊。
在廣場前廝混的那一段時光,有幾次,家裡的大人也會帶我進場看電影,當小孩的好處就是看電影免票,沒有座位站著也好,還可以跑來跑去。記得大光明戲院的觀
眾席是會往後仰的木椅,硬梆梆的,坐起來還會吚歪吚歪地叫,現在想來,那簡直是小戲院的格局了。這沒什麼好挑剔的,因為戲院很大,所以銀幕更大,演電影的
人直逼眼前,動不動就會蹦出來嚇你一跳。電影未開演前,大銀幕一律垂著紅絲絨的布,上面打著「黑松汽水」這幾個斗大的字,入座後人聲嘈雜如汽水冒泡此起彼
落,大家都在等,等那新娘喜幛般的紅布緩緩地從中間往兩邊拉開,先是「松」跟「汽」不見了,再來是「黑」與「水」,拉到最後,一片布簾子變成兩根紅柱子立
在銀幕邊角。噓~放電影了。我那單純的小腦袋沒懷疑過為什麼人會出現在一道光束裡投影在牆壁,感覺像走進了黑暗的時光隧道,恍恍惚惚、半睡半醒,等到重現
光明,布幕也慢慢拉上,明明白白告訴你這一切就要戲終人散。
大光明,放光明、老電影,老情人。我喜歡這種放電影前動態的「開場白」,那種工作人員手動拉開電影序幕的古意與可愛。
記得那一面「紅與白」的銀幕,卻記不起來看了哪些片子。印象中勞來哈台王哥柳哥是看過的,武俠片似乎也有,但說不出什麼特別的。畢竟當時年紀小。我對黃梅
調也沒風靡過,應該是沒趕上「梁兄哥」的熱潮,古裝片、時裝片有看沒有懂的倒是不少。十年一覺電影夢,腦海裡縈繞的是一齣歌仔戲天王楊麗花小姐反串的戲,
片名不記得,劇情也早忘了,我亂七八糟地就只記住了裡面的一幕激情戲。那時的楊麗花還沒後來那麼家喻戶曉,她演一個小廝,被家裡的主母看上了,兩人相擁雙
腿交纏倒在木床上,鏡頭一帶,反串的楊麗花小姐下面穿的男人褲管被一雙細白的腳丫子慢慢勾動漸漸捲起、捲起,露出一雙赤裸的小腿,再下一個鏡頭,就這樣雨
收雲散,成其好事了。我很震撼。
電影影響人生,我至今對男人的小腿仍然懷有無限的遐想。
古早的戲院領得了一時的風騷,卻爭不過百年的浪奔浪流,「大光明戲院」後來還是隨著三十年前的老月亮沉落在淡水河的淺灘上。如果我沒有記錯,未搬離那條商
店街前,戲院就因環境變遷而改為「大光明歌廳」了。少了電影海報,多了酒色財氣,廣場不再可愛,「黑松汽水」的幕簾下不見了排排坐的觀眾影迷。再後來,歌
廳也經營不下去了,大光明就這樣永遠失去了光明。
所有老街,都自有一頁回不去的滄桑,「大光明戲院」那一爐香點得最薰人欲醉的時候,我可能還太小,再加上欠缺藝術戲胞,我培養不出像《新天堂樂園》裡小多
多對電影一生最愛的追求,但因為有那麼一家老戲院大放光明的童年往事,可堪告慰的,我離那如醉如痴的追影之夢實際上也就差那麼二、三步之遙
了。(200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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